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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黑一雄:黄昏褶皱里的尊严挽歌

发布于  at 09:37 AM更新于  at 11:34 A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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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黑一雄

石黑一雄(Kazuo Ishiguro,1954年-),出生于日本长崎,5 岁时随家人移居英国。

1982 年,他出版了处女作《远山淡影》,讲述了一个日裔英国女子回到战后日本的故事,讨论了战后的集体失忆。

但真正让他声名鹊起的是 1989 年的《长日将尽》,这部作品通过一位英国管家的视角,细腻地描绘了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英国社会,并为他赢得了布克奖。

2017 年,石黑一雄获得诺贝尔文学奖,评委会称赞他「在强大情感力量的小说中,揭示了我们与世界虚幻联系之下的深渊」。他是继川端康成、大江健三郎之后第三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日裔作家。

1993 年根据小说《长日将尽》翻拍的同名电影(也叫《告别有情天》)由英国著名演员安东尼·霍普金斯和艾玛·汤普森主演,获得八项奥斯卡提名和六项英国电影学院奖提名。

长日将尽

故事从史蒂文斯开始一次驾车旅行说起。他此行的目的是拜访二十年前离开庄园的前管家长肯顿小姐 (Miss Kenton)。在六天的旅程中,史蒂文斯不断回忆起他在达林顿庄园的往事。庄园主人达林顿勋爵此时已经去世,这个英国贵族庄园被一个美国人买下,史蒂文斯留了下来,继续担任管家。

在回忆中,我们看到达林顿勋爵在 1930 年代举办了一系列重要的政治会议,试图在英国和纳粹德国之间促成和解。史蒂文斯始终以完美的职业素养服务于这些活动,即使后来达林顿勋爵因此被指责为纳粹同情者。在这段时期,史蒂文斯与肯顿小姐发展出微妙的感情,但他始终把职责置于个人情感之上,保持着严格的专业距离。

最具戏剧性的场景之一是史蒂文斯的父亲在庄园重要晚宴期间去世,而史蒂文斯选择继续工作,直到晚宴结束才去看望父亲。这个场景集中体现了他为追求“专业素养”而压抑个人情感的特点。

当史蒂文斯最终见到如今已婚的肯顿小姐(现在的本顿太太)时,两人都意识到他们已经错过了可能共同拥有的人生。特别是当肯顿小姐含泪述说她有时会想象如果嫁给了史蒂文斯,人生会是怎样时,史蒂文斯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生追求的“尊严”和“专业”,可能使他错过了最珍贵的东西。

故事的结尾,史蒂文斯站在码头的长凳上,看着日落,长日将尽,思考着如何度过“余下的时光”(the remains of the day)。他决定要学会开玩笑,变得更像个“普通人”,这标志着他终于开始正视自己压抑已久的情感需求。

这部小说以管家史蒂文斯六天的西南部旅行为容器,盛装起三十年的记忆残片,表面上是管家对职业生涯的追忆,内里却是关于尊严、悔恨与自我欺骗的灵魂解剖。《长日将尽》巧妙地交织了两条时间线索,呈现出鲜明的明暗对比。

第一条线索回溯 1930 年代的欧洲,那是一个阴云密布的动荡年代。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创伤尚未痊愈,纳粹党在德国攫取政权,欧洲逐渐滑向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深渊。这些重大历史事件如阴影般笼罩着达林顿庄园,深刻影响了达林顿勋爵的政治抉择和管家史蒂文斯的生活轨迹。在史蒂文斯的回忆中,这段往事总是笼罩着一层沉重而灰暗的色调。

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第二条线索:1956 年盛夏的英国乡间。当史蒂文斯走出庄园,驶入当下的世界时,眼前展现的是一幅截然不同的图景:和煦的阳光洒满乡间小路,鸟儿在碧空中自由翱翔,道路平坦舒展,路旁绿树成荫,野花绽放。这个光明敞亮的世界仿佛在暗示新的可能,而前往拜访肯顿小姐的期待更为这趟旅程增添了几分希望的色彩。

在小说结尾处,当史蒂文斯终于与肯顿小姐重逢时,时光的残酷真相显露无遗。他们惊觉岁月不仅在他们脸上刻下了皱纹,更在他们的人生中留下了无法弥补的遗憾。这场迟来的重逢既是一个终点,也是一个领悟的开始——关于错过的爱情,关于虚度的光阴,关于生命中那些再也无法重来的选择。

石黑一雄以这两条时间线索的交织,深刻展现了个人命运与时代洪流的纠葛,以及人生中那些难以言说的悔恨与惆怅。

小说的叙事是一场优雅的骗局。

石黑一雄摒弃了传统意识流的恣意流淌,转而用管家职业特有的秩序感规训着回忆的走向。史蒂文斯的叙述总是恰好在情感即将决堤时,突然转入对“仆人守则”或“雪利酒温度”的冗长讨论。这种自我审查式的叙述,像极了维多利亚庄园里紧闭的百叶窗——阳光必须被切割成规整的菱形,才能被允许照进房间。

最残酷的瞬间往往藏在最克制的细节里:当肯顿小姐宣布婚讯时,史蒂文斯记得的却是她手中茶杯边缘的裂痕;父亲咽气时,他描述的重点始终是宴会厅水晶吊灯的光晕角度。这种用器物置换情感的叙事策略,让压抑的力量在文本裂隙中不断蓄积,最终在黄昏的海浪声里轰然决堤。

《长日将尽》的思想重量,在于它揭示了现代人最隐秘的生存困境:我们如何成为自己记忆的囚徒。

史蒂文斯穷尽一生追求的“尊严”,实则是用职业伦理编织的认知牢笼。他将达林顿勋爵的政治错误美化为“绅士的失误”,将父亲临终时的缺席重构为“专业精神的典范”,甚至将爱情降维成“员工情绪管理问题”。

这种自我欺骗的机制,在当代社会演化成更精密的形态——当我们用绩效指标丈量人生价值,用社交形象替代真实自我时,何尝不是在建造各自的“达林顿府”?石黑一雄用管家的白手套,轻轻掀开了文明社会精心维护的帷幕,露出其后锈迹斑斑的人性真相。

要真正读懂这部黄昏时分的灵魂史诗,需将目光投向那些未被完全熨平的记忆褶皱。注意史蒂文斯每次修正回忆时的微妙停顿,那是被压抑的自我在叩击叙事牢笼;留心反复出现的浓雾意象,它既遮蔽着历史真相,也模糊了道德判断的边界。

我们越是试图用理性构建完美的人生叙事,记忆就越会异化为囚禁自我的管家。 石黑一雄通过管家职业的极端情境,放大了每个人都正在经历的记忆规训过程——当回忆不再是自由的漫游,而成为维护某种价值观的述职报告,人性的温度便永远滞留在黄昏的余晖里。

石黑一雄用六个黄昏完成的这场记忆解剖术,最终指向每个现代人的精神原罪:

我们越是努力成为人生的完美管家,就越会将灵魂典当给虚无的秩序。

或许真正的尊严,不在于将回忆擦拭成光可鉴人的银器,而在于有勇气凝视那些永远无法抚平的褶皱——在那里,未被讲述的真相与未曾活过的自我,正等待着迟到的赦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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